老人家穿着一身暗褐色马面裙,头上围着一个黄色抹额,满头银丝被梳在一起,没用任何的发簪,看上去相当简朴,面上带着一丝慈和的笑容,虽然满面皱纹,但是通身气派不减,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貌与气度。
不过顾锦的关注点并不在这里,想必别人也是一样!因为老人家的头发全部梳起,能够看到面颊旁边应该有耳朵的位置,却是空荡荡的!竟然是被割去了两只耳朵!
老夫人一见到顾锦,便愣在了原地,细细地打量端详着眼前的人儿。
只见顾锦做了男子妆扮,不同于沈寂夜之前说的艳丽动人,而是透露出无比的俊秀,面如白玉,活脱脱一个贵公子!只是身量不足,面容苍白,看上去就像是有不足之症!
这是锦儿吗?竟然长到这么大了。老夫人垂下眸子,眼中分明交杂着感慨、欣慰,更多的是无比的欣喜与隐隐透露出的深思。
两相相对,两人都定睛看着彼此,却是说不出话来。
终于,顾锦嘴唇微微一动,开口道:“祖母,是祖母吗?”
老夫人抬起眼睛,眼睛里隐隐浮现泪光,她总算是不辜负……老天有眼啊!现在就算让她死了,她也安心了,也有脸去地下与人相见了!
“诶!”老夫人应了一声,就拿出帕子揩拭着眼中将落未落的泪珠!她嘴唇不停地蠕动,却再说不出话来。面上满是喜悦,她身边的丫鬟正在低声劝着。
看着一个无比亲近的长辈正在你面前落泪,而落泪的原因是因为你!顾锦一时间也是手足无措,心里面满是暖流!这是她的祖母!不同于卫康侯府老夫人的苛刻刻薄,眼前人的慈和不用多说,更难得的面上满是关爱,望着她的目光中全是温暖和包容!这才是真正的家人,无论你想怎么做,都会放手让你去干,而他们在身后注视着,关心着,支持着你!
顾锦眼中再看不到老夫人的怪异,只是深深地注视着自己的祖母,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更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老夫人止住了眼泪,冲着顾锦招招手,“锦儿,你的情况你哥哥都跟我说了,你上前来。”
听到老夫人的这句话,顾锦再也忍不住了,飞奔到老夫人的面前,再不到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如同如燕投林般扑进了老夫人的怀中。
老夫人的怀抱极为温暖,她面上带着微笑,摸着顾锦的秀发,轻轻柔柔地说道:“锦儿,回家了,不用再怕了。”
是啊,她回家了!老夫人的身上带着一种淡淡的熏香,顾锦贪婪地吸了几口,眼泪禁不住地落了下来,一颗又一颗,砸在老夫人的衣服上。
可老夫人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地拍着顾锦的背脊。老夫人身边的丫鬟正打算出声,老夫人做了个手势,虽然身体有些累了,却还是让顾锦靠着,安抚地轻柔地拍着背,一下又一下,简直敲在了顾锦的心头上!
顾锦的眼泪流得更凶了!简直无法遏制,又想要将两辈子的委屈通通哭出来!上辈子,就连顾氏都没这么哄过她!她本来就对老夫人有一种天然的好感,而拥抱中老夫人的味道与温暖一点点袭来,更是让她暖得落泪!
“好了,锦儿,别哭了,再哭要伤了身子。”老夫人好笑地看着顾锦一直落着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子通红,成了个小花猫,含着几分笑意地开口。
顾锦止住了眼泪,面上闪过一丝羞意,她明明不爱哭,也不容易流泪。却在自己真正的家人面前,还未说上几句话,眼泪就不受控制地落下来了。
摸着老夫人的衣服,都潮湿了一片,顾锦感觉更不好意思了,抽抽噎噎地说了一句,“祖母,我先去洗把脸,你也赶紧去换衣服吧,待会我来你的院中看你。”
老夫人身边的丫鬟终于有机会开口了,她虽然感觉到十分诧异,眼前这个少年到底与自家主子有什么关系?引得自家主子含泪不说,竟然两人还分外亲近,简直就像是祖孙两人。不过她将疑惑埋在了心底,反而是善解人意地说道:“这位少爷,奴婢是林宣玉,是老夫人身边的一等丫头,老夫人在槿芳院,您待会找个小丫鬟带路就好。”
“老夫人,咱们先回吧。”林宣玉劝道。
老夫人点点头,对着顾锦说道:“那你等会来找我吧,我也正好有话想要对你说。”
“祖母你慢走。”顾锦含笑望着老夫人,一张脸哭得红红的,目光中满是恋慕。
老夫人亦微微一笑,转过身,遮掩住眼底的几分黯然与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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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澜园中。
沈府的当家女主人沈氏起身了,身侧的几个丫鬟正伺候着她。
她正为自己有一下没一下地梳妆,只见铜镜中照出一张端庄美丽的面孔,面如芙蓉,饱满而动人,眉眼精致,就像是画上矜持美好的仕女走了下来,只是神色中带着几分茫然与无措,令人分外怜惜。
丈夫去世了,女儿跑了,唯一的儿子根本不能见到几面,她漫长的生命还未过上几日,就已经失去了期待。女人如花,她才二十几岁,本在该开得最绚烂的花期,却过早地凋谢了。
沈氏百无聊赖地为自己苍白的嘴唇上了一层淡淡的口脂,根本不知道下午该做什么,每一天起来,压根没有期待,反倒是隐隐流露出几分自哀,上天为什么对她这么不公平?幸福美满的日子没过上几天,年纪轻轻就要守寡?
她本来就比自己丈夫小上十岁,向来是被疼得如宝如珠,更何况她在嫁进来第一年就生下了长子,地位更是稳如磐石。每一天的日子都是那么顺心,可是为什么,她的丈夫,会被她的女儿活活气死?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至于自己儿子跟她说得那是抱错了,她压根都不信,自己的女儿到底是谁,她会不知道吗?他们都想瞒着她,都想骗她,用一个不知名的野种想来蒙蔽她!
就算女儿再不听话,也是她的女儿!别人的女儿再好也不是她的!
沈氏掐着手指,铜镜中照出模模糊糊的人影,面容似乎闪过一丝扭曲。
她日日自我挣扎,自我解说,早已听不进任何人的话语,也唯独她身边的宋嬷嬷,还能说上几句。
宋嬷嬷走了进来,便见到自家主子又是一脸恍惚,便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样如同死水般的日子何日才能到头?为什么沈爷都去了这么久了,自家的主子还是不能振作起来呢?沈府落寞的时候龟缩着,沈府好起来了,还是闭门不出,日日坐在这里思索,到底能思索到什么?
宋嬷嬷瞥了一眼身边站着的几个丫鬟,让他们纷纷退下,只剩下她与沈氏两人,这才准备开口。
她想着得到的消息,说不定能让主子从这样的状态中出来,不由上前笑道:“夫人,听说真正的小姐已经回到府中,老夫人已经去见了,你要不要去看一看?说不定呀,这小姐长得,就是与你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再怎么样,都要出这个素澜园呀,天天窝在这里心情哪里会开阔!宋嬷嬷这样想着,更是不留余力地劝说道:“夫人,那原本的小姐你真的别再记挂了,她根本不是您的亲生女儿呀,才会做了这样的事。少爷说……”
少爷说那丫头早已不是原本的人,反而是个妖孽!明明是这样的妖孽,为什么自家主子还放在心上?却将一心为着沈府付出的少爷远远排开呢!
可是宋嬷嬷还未说完,沈氏就暴怒了,打断了宋嬷嬷的话语!
“闭嘴!”沈氏被惊扰了思考,本身就有几分不悦,又听到真正的小姐这几个字,更是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不由大声呵斥道:“我说了多少次了!我绝对不会认错,她才是我真正的女儿,她只是犯了错,一时被蒙蔽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谁说她不是我亲生女儿?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沈氏想到少女怯懦恋慕的微笑,她只有在自己这个女儿身上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地位,至于自己的儿子,呵……天天高高在上的模样,被祖母和他父亲护的好好的,哪里需要她来关注?反倒是她,只要做了一点错事沈寂夜便冷了脸,这样的儿子有什么好?还不如不生呢!
宋嬷嬷想起那少女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心中不寒而栗!之前是真正良善到连只蚂蚁都不愿踩死,夫人让她往东就不敢往西,就像是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可是后来却完全变了个人,毒辣果决不说,对于伤害过她的人从来不放过!暗暗害了多少沈府的奴仆,夫人都是不知道啊!
所有人都怕夫人伤心瞒着夫人,而少爷根本不愿意多理睬,一直都没有说过那少女的行径,直到此女将所有财产变卖,老爷都被气得突然去世,此事才被暴露了。
可是夫人依旧是不愿意相信!
宋嬷嬷知晓真相,想着那少女的种种表现,心中一颤,皱了皱眉正想再劝。一抬眼,看到沈氏这幅宛若癫狂模样,明白再多说几句肯定要倒霉,立刻闭了嘴,心想着这真正的小姐可还真是悲哀,自家的主子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过来?
而沈氏说完这几句话后,又陷入了自己的思考,脸上情绪不断变化,有时候是微笑,有时候又是狰狞。
宋嬷嬷轻轻地叹了口气,退到了身后,连此事都触动不了自家主子半分,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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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顾锦平息了心情,由冬雪服侍着净了面孔,全部收拾妥当了,便带着冬雪到了槿芳院,由着小丫鬟通报一番后,很快便进了门。
老夫人换了一身衣服,正坐在正座上,含笑看着顾锦的到来,“锦儿你来了。”
她挥挥手,让身边所有的人都下去了,包括最亲近的大丫鬟林宣玉。
顾锦见状,便知老夫人定然是有要事对她讲,就也让冬雪守在门口,上前坐在了老夫人旁边。
老夫人看着顾锦的样子,说道:“锦儿,你的真面目,是否不能再露出来?说起来,祖母还未看到过你真正的模样呢。”
老夫人深深地注视着她,像是想要在她脸上缅怀着什么。
顾锦微微一笑,说道:“现在四下都在寻我,我不想给沈府带来什么麻烦,便先用这幅模样吧,待得风声消停了,再恢复原本的模样。祖母你一定能看到我原本的样子的。对了,为了掩人耳目,我便作为沈府的远方侄子暂时居住在沈府,祖母,你也要四下提点好了,万万不要因着我的事给沈府带来什么祸患。”
见顾锦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老夫人不禁点点头,连声应了下来,“好。”
“祖母,对了,我的母亲,我何以没有见到?”顾锦想起了沈寂夜的话语,知晓自己的母亲也知道她的存在,可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出现。难道,母亲并不想见到自己吗?
沈氏,就沈氏那副表现,简直能把人气死!老夫人别过眼睛,不敢看顾锦眼中的亮光,反而是淡淡地说道:“沈氏身子一直不好,又格外喜欢清静,不爱出门,也不爱与人说话,她就是那个性子!即便是你,她也不一定会见。我也是怕你又勾起她的伤心事,所以没让你去见她。”
也对,自己的母亲守了寡,心情肯定不好,还生病了当然不愿见人。顾锦暗暗记下,面上乖巧地点头,“好的,祖母。”
老夫人听着顾锦说话,便发现连声音都如同少年一般,不由知晓顾锦是动了手脚,心想着这样正好。她拉过顾锦的手,将顾锦带到内室。
顾锦有些诧异地看着老夫人的动作。
只见老夫人拿着钥匙打开了她的箱子,弯腰在箱底不知找寻着什么,找了一会才直起身子,递给顾锦说道,“锦儿你拿着。”
这是什么?顾锦诧异地接过,便见到老夫人递给她的竟然是一个匣子。
“祖母,这到底是……”顾锦迟疑地开口。
老夫人东西已经找好了,便好整以暇地站着,点头示意道:“打开看看。”
待顾锦一打开,便不由大吃一惊,只见这匣子里竟然放着好几张商铺的地契,这些商铺,全都是原本赫赫有名的商铺!甚至还有当年享誉一时名声大噪的寄卖外藩物什的铺子潼归阁!
难怪当年沈府会是京都之中的首富,光是她手中这个匣子里的地契与商铺,便价值无数,可这一个匣子,还是再已经被变卖了财产之后遗留下的,不过是当年的九牛一毛!
顾锦看了一眼老夫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禁迟疑着开口,“祖母,何以要将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看?”这,这些该不会都要给她吧?
老夫人笑着坐了下来,“锦儿你也坐吧,不必担忧,这匣子,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什么叫本来就是她的东西?她听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便询问道,“祖母,这些东西,何以是我的?”
“好了,你不必说了,我本来就是为别人保管而已,现在物归原主了。”老夫人略微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轻松,却不过多解释,摆了摆手,不再说这个话题。
老夫人摸了一下这个匣子,面上带出一丝怀念,笑着说道:“锦儿,我听着夜儿讲了,你有从商的天赋,这些东西在你手中才能发挥出真正的价值,因而你不用推辞。正巧你也做了男装,出面管理这些铺子正好。”
顿了顿,老夫人继续说道,“沈府现下已经无人从商,你倒是适合做这个,因而不给你还能给谁呢?你若是真的过意不去,便多多补贴沈府便是。反正我这个老婆子也快要入土了,东西还不是你和夜儿的吗?哎,夜儿一人也是辛苦了,你能多多帮衬他一下,老婆子我也能放心不少!”
想到清冷到极点的沈寂夜,老夫人心里闪过一丝心疼,不由对着顾锦细细叮嘱。
顾锦自然是点点头,“那是我的哥哥,我也知晓哥哥确实辛苦,就算祖母你不说,我一定会帮着的。”
闻言,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笑着说道:“这样就对了,你快将东西收好,还好当时这匣子是由我收着的,不然可就真的糟糕了。”想到那个孽障,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恨意!更与顾锦做了比较,心中更是连连叹气,要说这沈府的运气还真是不好,才会出了这样的事情!
见着老夫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顾锦确实不能再说什么了,也不再推辞,只好将匣子收了下来,妥善放好。心里却念着她不过是暂时替沈府保管处理而已。对于老夫人之前说的话,虽然存有疑惑,但因着匣子里的各色商铺,便陷入了如何管理的想法中,将先前的那一点子疑惑也忽略了过去。
顾锦并不再追问,令老夫人松了一口气,乐的不再多说,反而含着笑意,深深地望着陷入深思的顾锦,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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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顾锦从老夫人的院子中告退,便依言带上了这个匣子,她也不急着回到自己的住处,反而好奇地在沈府中转了起来。她对这里处处都有着好奇,想要了解地多一些,再多一些。
因而,顾锦笑着吩咐带路的小丫鬟,“天色尚早,你带着我四下看看吧。”
沈府的构造十分地精巧,九曲回廊,假山流水,处处显着大气,并没有一丝商贾人家的庸俗与富丽,反而处处都很是清雅,显然她那故去的父亲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应当胸有沟壑,才能挣下这么大一副家业不说,还将自己的家业布置的如此精妙。
她走了许久,冬日马上过去了,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有些花也开了,在路边星星点点,更是令她流连忘返,四下走着看着。
不知走到了哪里,她看到了一个与之前布局不太一样的院子,不由眼中闪过几分诧异,望着带路的小丫鬟询问道:“这是哪里?”
小丫鬟面上闪过几丝犹豫,这个院子,这个院子是禁地啊!她怎么就带着人到了这里!
顾锦见着小丫鬟这样的神色,眼中闪过一丝奇怪与差异,实在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不由追问道:“这到底是哪里?你但说无妨,有事我会担着的。”
小丫鬟念着此人在老夫人面前很是得脸,不敢将顾锦得罪了,只好咽了几口口水,见着四下无人,才敢开口说道:“少爷,您万万不要说出去,这里是原本府中小姐的住处,可是她后来跑了,这里也就空置了下来。”
站在顾锦身后的冬雪不由神色一动,前几日顾锦已经将此事告诉了她,她这才知道自家小姐竟然是被抱错了的,却生生在卫康侯府中受了这么多苦,而原本的侯府之女,却在沈府中过得如此快活,还伤害了沈府之人!难怪是出自卫康侯府,真是与卫康侯府的人一模一样,一样的狼心狗肺!
原本的小姐!也就是与她抱错的那个女子,更是席卷走了沈府财产气死了她父亲的女子!顾锦攥紧了手心,缓缓地推开了院子的大门,眼前的一切不由令她诧异万分,她怎么都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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