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守一端起茶杯,掀开盖子,闭上眼睛闻了闻茶的香气,之后缓缓用盖子刮了刮茶末,低头抿了一口。微烫的茶水,带着淡淡的涩,在舌尖滚了两圈之后,涩退去,甘甜渐渐上来,整个口腔都被那恰到好处的甘所占据。而鼻腔里,是茶香,是花香。香气随着温度变化,升腾或是氤氲,但总是浓淡相宜,端是美妙无比。
“好茶。”秦守一舒服的叹息出声,声音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怀缅。
张县令也享受的长舒一口气,“岭南香茗,每年的新茶都有定数。除了进贡皇室的,剩下不多都会被京城的达官显贵们舀去。内弟也是今年办了件好差,才得了陛下的赏赐。总共两盒,他记挂着我爱茶,倒大方的送了一盒来。不然,我是喝不上这茶的。”
“大人无需气馁,如今毒瘤去除,在这丰乐县,自可有一翻作为。”等到任务结束,便是右迁之时。
罗翁的话外之音,张县令自然明白。不过当着秦守一的面,他也不好表现得太轻狂。所以,他笑了笑,便岔开话题道:“乡试今日便能结束,瑞之这两日可能就要回了。”
秦守一放下茶盏,颔首道:“是。”
张县令看着他,斟酌道:“不过,十月份便是孔学院开学的日子,瑞之在县里也待不了几日了。只是,不知道秦老和赵姑娘是否要一起搬去京城?”
秦守一抬手摸了摸胡须,双眼望向窗外,摇头道:“不,还不是时候。”
张县令与罗翁对视一眼,有些听不明白。这些年来,秦守一是赵瑞之师傅这件事,一直无人知晓,似是双方有意掩藏。今日他却毫无顾忌的告诉他们,就有些反常。此时,他的话更是云里雾里,却让张县令与罗翁更加确定,这师徒俩不简单。
“赵姑娘也不去?”张县令眸子闪了闪,试探的问道。
“麒哥儿与麟哥儿去孔学院读书,她一个小丫头跟去做什么?”秦守一笑出声,端起茶杯垂下眼睑又抿了口茶才道:“况且,小丫头一心想着经商挣银子,如今点心铺子才开起来,她肯定是不会走的。庄子里也有许多事情,才开了个头,她怕更舍不得离开。”
最重要的是,京城不比丰乐县,到那天子脚下,她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孩子能做的事情有限。倒不如留在丰乐县,全力壮大赵家的产业,日后,对麒哥儿与麟哥儿也是很好的助力不说,赵家的人也不会在某些方面被人轻视了去。
当然,这些秦守一是不会与张县令等人说的。
“说到赵姑娘,真是让人不得不赞叹。小小年纪,沉稳大方不说,做事也是章法有度。我家青璇痴长这些岁,却也是比不上她。”张县令摇摇头,一边说眼底忍不住闪过一丝惊叹。
“小孩子率真可爱,直来直往。心里有了些想法便会去做。小打小闹的,当不得大人如此赞叹。”秦守一笑了笑,摇头道。
罗翁看向秦守一,轻笑道:“我看赵姑娘倒不像是小打小闹,与百花坊的合作不说,就是与鸿泰居的咸蛋生意,可也不小呢。赵家兄妹三个,莫不是都得了秦先生的真传?”
“罗翁说笑了。瑞之就是老夫的关门弟子,就算再想收徒,也没那个心力了。麟哥儿完全是由瑞之教导,至于芸丫头……”完全是无师自通。不管是做生意也好,为人处事也好,许多事情,完全不该是一个小孩子能明白的,她却能处理得很好。说实在的,秦守一看不透她。
之前那些年,他虽然心里也疼爱她,但也只是普通的长辈对晚辈的疼爱。想着她日后能平平安安的过日子便是了,从未想过将过多的注意力放在她身上。直到那次,她主动向他讨要那棵绣萝残株……
张县令瞧了眼明显陷入了沉思的秦守一,略微惊疑的看向罗翁。罗翁蹙了蹙眉,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出声打扰。
秦守一这个人,年纪与他相仿,但着实深不可测。特别是每次与他对视的时候,总有种被看穿了的感觉。若对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这样的人在几十年前的官场上,就不可能是个籍籍无名之辈。遗憾的是他从未深入过朝堂,想了又想,也记不三四十年前,有这么一号人。
喝过茶,聊过家常,张县令总算提到了今日摇秦守一来的真正目的,“这私下买卖人口的案子,证据齐全,朱县丞也被抓捕归案,算是了结了。但那本关键的账册,知府大人来信要我送上去,同知大人却亲派了人来,言语间没有丝毫客气。这件事,若是处理不好,日后怕是麻烦不断。秦老与罗翁你们二位见多识广,如今,我想听听二位的意见。”
罗翁皱了皱眉头,痛恨道:“这位同知大人,老朽以前只觉得他狡猾,看了账册之后,才惊觉他内里竟是如此禽兽不如。”
张县令闻言,冷笑,“这位姚大人来历可不简单,齐安姚家,三代为官,确实不怎么好招惹。”
“姚家三代为官,最高的职位,也不过一个从二品的工部侍郎,也能称得上官宦世家?况且,姚文言已经死了,如今姚家父子倆,一个正四品鸿胪寺卿,一个正五品同知,还真没什么厉害之处。”秦守一放下茶盏,轻轻笑一声。
张县令眼睛一亮,拱手道:“秦老有何高见?愿闻其详。”
“当年姚文言得罪了不少人,所以,如今他们姚家父子俩在官场上颇为不顺。如今,这位同知大人又露出了这么大的把柄,让大人拿住了。他必然对大人恨之入骨,忌惮非常。不把这册子销毁或是拿到手,他怕是不会死心。可相反的,这本册子既然是他的命脉所在,大人只要利用好了,也能让他不敢动弹。这一点,知府大人想必也是想通透了,才会在上报的折子中瞒下了这册子的存在,转头却来向大人讨要的原因。”
“就是因为这,我才为难。有这本册子在,姚同知就算要找茬,也会顾忌三分。若我真的将册子给了知府大人,他便会与我不死不休了。还有册子上的其他人,一个一个可都不是好相与的人物。”张县令皱眉,略带无奈道。
“可是李知府点名要这册子,县令大人不论从哪方面来讲,都得将它交上去。”秦守一抬眼看向张县令,肯定道。
张县令苦笑,开口道:“不瞒秦老先生,李知府乃我母族远房叔父,与我家素来亲近。情理上,我不可能拒绝。而如今,他更是我直领上官,任何命令,我都是应该遵从的。可明年叔父任期就满了,到时他迁升他处,我的处境就有些尴尬了。”
“李知府既然与大人有这层关系,该不会置大人如此境地才是。任期结束前,他肯定会料理了姚同知。”秦守一眼神一眼,慢条斯理道。
“可在叔父动手之前,姚同知不会让我好过了。”张县令摇头,神色沉郁,“还有册子上的其他人,就算他们的年终考核十分优秀,吏部也不可能将他们一下子调出安南省。他们或许会畏惧我叔父和那本册子,明面上不与我为难。可私底下能做的事情也太多了。”
秦守一眼神一闪,深深的看了张县令一眼,“以大人的能力,任期一满,右迁是必然的。李知府明年秋才会离开,届时,离大人的任期结束,也不过大半年的时间。大人只要再忍耐一些时日,就可海阔天空,何必如此烦忧?”
“有些事,我不便透露。但这丰乐县,四五年之内我是离不开的。”张县令一想到那道命令,心里不由得闪过无奈。以他的政绩,擢升正四品也轻松容易得很。可一道密旨下来,他便不得不来这当个七品小县令。如今,还要提早提防除了李知府以外的上官同僚的排挤与打压,稍微一想便只能叹气。
罗翁见张县令说得有些多了,不由得咳嗽两声,道:“秦先生可有法子让大人留着这册子?”
“李知府与大人是叔侄,好好说一说自己的难处,他难道不会体谅?至于姚同知与别的人,以县令大人的智谋,加上罗翁的相助,也不难应对,何必来为难老夫一个乡野村夫?”秦守一笑呵呵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漫不经心的问道。
罗翁双眼一眯,他与张县令说了这么多,可从没提到过知府大人姓李。刚才讲到姚家,他也能准确的说出他们的背景官职。这秦先生,虽说退居乡野,但对朝堂上的事,竟是比他们都要灵通些。
“过度的谦虚就是骄傲,秦先生若是乡野村夫,那老朽可就连无知老翁也不是了。”罗翁盯着秦守一,苍老的声音里带着某些说不出的意味。
“罗翁不必如此。县令大人在山南的政绩有目共睹,那雷厉风行的手段,端是让老夫惊叹。如今在这小小的丰乐县,兰州府,我可不信大人还会被为难住。”秦守一看向张县令,笑得十分温和。
但张县令心里却是大惊。他的履历,关系远一些的亲戚都不知道,更别说这远在安南省的人。可秦守一点出了山南,又不得不让他相信,面前的这位老者,对他的过往是一清二楚的!
现在想来,之前的种种试探,怕是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此时,他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秦老先生,还请赐教。”张县令拱手,神色郑重道。
“赐教不敢当,张大人到这丰乐县的目的,老夫也算知晓一二,唯一能说的只有一点——切勿急躁,耐心才是成功的关键。”秦守一笑笑,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便站起身来,拱手道:“张大人,多谢今日好茶招待,老夫告辞了。”
张县令有些多话想问,但对上秦守一的眼,却又迟疑了。他站起身来,挽留道,“时辰不早,秦老先生不如用过午膳再走?”
“多谢大人好意,可老夫还有些琐事要处理,不便多留了。”秦守一笑着拒绝,不难看出态度坚决。
张县令无法,只能与罗翁将他送至院门,看着他走远了才和罗翁一起回书房。他面色沉凝,“罗翁,我实在是看不明白这位秦老先生啊。”
“老朽也看不透。这些时日他的种种行径,都是在让大人看到他的能力。他该是出于某种目的。但到如今,他都表现出一副无所求的样子,着实让人捉摸不透。”罗翁背着手,走到窗前站定,垂眼,“而且,大人不觉得这位退居乡野的秦先生,对朝堂之事,庙堂官员,也太熟悉了些么?”
张县令想到秦守一特别点出山南时的表情,不像是无的放矢,心里不由充满了迷雾。半晌,他抿唇道:“无论他什么来历,什么目的,有赵瑞之这层关系在,我们就尽量与之交好吧。日子长了,我们总能看清楚他。”说完,他扬声换来轩明,吩咐几句。
于是,等常乐赶着车,载着秦守一回到庄子的时候,张府的礼,也送了来。文房四宝,布匹绸缎,熏香茶叶……吃的,穿的,用的,样样都不是次品。常乐最高兴的莫过于礼物中有好几样玉石摆件,他以前听人说过,这些东西拿去当铺很值钱。
张县令的礼物,总算将庄子里的损失补起来了。常乐觉得县令大人真是个好人,当然最厉害的还是秦守一,去的时候,便料准了会有礼物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