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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九章反复

“清儿,你跪下。”

谢安歌站立不稳,只强撑着坐起身,见穆清依言跪下了,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旋即正色道:“贫道谢安歌,四岁拜师入门,二十一岁束冠入道,忝为望舒门掌门人二十六载……”

这话一出口,不仅穆清呆若木鸡,堂中其余人也都惊住了,只听谢安歌一字一顿地道:“穆清,你自幼上山,位列本门第七代弟子之首,文武并修,品行出众,上奉师长下顾师妹,二十年如一日,今日为师将掌门之位传于你,从此以后,你就是望舒门第七代掌门人!”

掌门印被她放在了穆清手里,小小一枚铜印竟是重逾千钧,穆清浑身巨震,脑子里嗡嗡作响,眼泪已不知何时夺眶而出:“师父,您会没事的,弟、弟子年轻不能担……”

“你担得起!”谢安歌厉声道,“无论今日结果如何,你都是望舒门的新掌门人,为师若在,当为你执剑前驱;为师一旦殉道,你就要挺剑镇守门派,护门人千百,扬我辈正义!穆清,回答为师,你能做到吗?”

这一声喝问,犹如晨钟暮鼓震响心头,穆清耳中依稀听得前院愈发激烈的打斗声,眼见谢安歌肃然看着自己,目光从江天养和王鼎等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又落回了手里那枚掌门印上。

望舒门这一代女弟子有不少出挑的,穆清不是根骨最好的一个,却是最肯下苦功的那个,她是首徒就该以身作则,她是大师姐便要为师妹们挡住风刀霜剑。

师长重视她,师妹们敬爱她,而她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会是望舒门的下任掌门人。

可穆清总认为自己还年轻,见识阅历远远不够,许多本领尚未学到家,好在谢安歌正值壮年,她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去磨砺自我,直到成长为那个能撑起玉羊山一片天的人。

然而,望舒门出了玉羊山,谢安歌也已经危在旦夕。

风云晴雨也好,生死祸福也罢,总是不给人留下多少余地,便猝然来到眼前。

“望舒门第七代女弟子穆清,拜谢师恩,谨遵师命!”

她接下掌门印,叩首。

堂中诸位掌门目睹这一幕,都不禁有所动容,便连江天养也是心头微酸,下意识摸了摸手上的鱼鹰指环。

人生一世,时命多艰,之所以能与无情岁月搏斗至今,并非人能长生不死,只因薪火相传不灭。若能在阖目长逝之前得见青山,便是虽死不朽了。

谢安歌身陷囹圄,仍有穆清陪伴左右,而江天养虽有一双儿女,却都不在眼前,甚至……他连江平潮身在何处都不知道。

每每想到这个儿子,江天养都要叹气,他固然喜爱并信任着江烟萝,可江平潮是不一样的,他是发妻留下的长子,更是江家香火的正统继承人。

从小到大,江平潮都是个懂事的孩子,他孝顺正直又文韬武略,江湖同道莫不赞誉有加,哪怕江天养为方家的事冷待了他,可平心而论,江平潮或有不如江烟萝之处,却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

江天养胡思乱想间,有十来个丐帮弟子冲入了后院,他们简明扼要地道出当下情势,说周绛云和方咏雩都已经现身,被昭衍几人给暂时缠住了,这里已经不再安全,必须尽快离开。

温柔散的药性只有两个时辰,等诸位掌门熬过了这一关,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穆清大喜过望,二话不说就背起了谢安歌,两名蓝衫护卫也扶起了江天养,其余人或撑或搀,趁前面战声未歇,从后门绕行下山。

葫芦山不算很高,但山势十分陡峭,他们走的这条路又是阴坡险径,光线昏暗,路况崎岖,若非有丐帮弟子带路,他们只怕已经迷失方向。渐渐地,头顶天色愈沉,脚下土地趋于平坦,有人提醒说到了半山腰,只要穿过前方一个野林子,就能回到正路上,从那里下山最快。

说这话的人负责在前开路,是个身材瘦小的男子,动作矫健如一只野猴,沿途或起或落,将前后左右的风吹草动尽收眼底,使他们避开了许多障碍,现在又两脚一蹬,三两下就窜上了一棵大树。

紧接着,他就像被弓箭射中的猴子一样掉了下来。

借着一抹天光,众人定睛看去,只见他身上没有箭矢,仅一枚铜钱竖着嵌在眉心间,位置不偏不倚,铜钱大半没进了骨肉里,拔也拔不出来了。

“有埋伏!”又一个丐帮弟子大喊着,踢出一块石头朝铜线射来的方向砸去,不想第二枚铜钱后发先至,石头在半空中炸裂开来,打穿它的铜钱去势未绝,直直没入这人眉心,他也倒了下去。

这一回,所有人都清楚看到了铜钱来向,那起码是五十步外。

武林高手飞花摘叶就可伤人,但这铜钱是从五十步外飞射而来,风吹不偏遇石即穿,就连江天养和谢安歌全盛之时,也不过能在四十步外做到这一点罢了。

高手对决,往往是一步断生死,何况十步之差?

穆清悚然一惊,她将谢安歌放下,挺剑挡在了最前面,沉声道:“谁?”

一道人影从五十步外的大树后面走了出来。

他穿着身血红的袍子,可在这暗影重重的野林中,血色变得浓重如夜,衬得那张脸愈发惨白,两只眼睛映着天光火影,猩红慑人。

“周绛云……”

穆清声音微颤,她身后的人也莫不变色,有个丐帮弟子更是失声道:“不可能啊!他明明是道观里,怎、怎么可能在我们前面——”

“在道观现身的那个人,是假的。”大惊之后,江天养回过神来,他想起周绛云的暗长老尹湄正是锁骨菩萨玉无瑕的徒弟,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我答应过一个人,留着那道观,不在那里杀人。”周绛云笑了笑,“既然如此,只好请诸位移步了。”

“你们走!”穆清深吸了一口气,她挣脱了谢安歌拽着自己的手,快步冲上前去,挥剑直刺周绛云。

十大掌门和王鼎都受药力所制,护送他们的丐帮弟子人数不多,他们一路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其余守卫也未能赶来,若不是已经遇害,就是被别的敌人给绊住了,当下要从周绛云手里抢夺一线生机,只能由穆清舍命一搏。

谢安歌将掌门印交给她,想的是让她惜身以待日后,可真到了生死关头,穆清明知事不可为,仍然为之。

道理谁都明白,但人活于世,做不到一辈子循规蹈矩。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她,若是这一步退了,她这一生都要一退再退。

穆清挺剑向前,她没有回头看,心中也无杂念,连这一剑都不带丝毫杀气,虽是刺人要害,本意却是为了护生,人如清风,剑似月光,挥出刹那霜白林间,剑势并不迅疾,甚至说得上慢。

周绛云却敛了笑容,他将手一扬,玄蛇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剑锋,无声无息,不是鞭子打偏,而是被剑气凌空震回来了。

剑锋很慢,剑气却快到无处不在,犹如虎啸山林,百兽未见猛虎,已被虎威所震。

二十年寒暑苦功,十六载悟道潜修,尽付这一剑之下!

寒光一闪即逝!

穆清从满天鞭影间飞身而退,踉跄着落回原地,她的两肩双臂、腰侧背后各添了一道血痕,伤口像是有火在烧,炽烈的阳劲钻入体内,好像要将她全身血液煮沸蒸干。

一行血线沿着剑刃淌下来,她忍住手臂痉挛的剧痛,抬头看向周绛云。

周绛云的左手上多出一个寸宽血口,贯穿了小臂,刚才是这只手挡在了咽喉前,剑刃刺进血肉,只差一两寸就能没入咽喉,可惜长剑不能再进,穆清已被玄蛇鞭抽飞了出去。

鲜血濡湿了大袖,红衣的颜色越来越浓,周绛云却好像不知道痛一样,他用近乎赞叹的目光看向穆清,问道:“这一剑叫什么?”

穆清以剑支身,她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缓缓道:“望舒剑法第十一式,辜月伏虎。”

“不错,真是不错。”周绛云笑容渐深,“本座在武林大会上看你出手,虽是可圈可点,但变通不足,根骨也算不得上乘,料定你此生进境也就如此了,不想竟看走了眼……你再练十年,定会成为不逊谢安歌的一代宗师,撑得起宗派门楣。”

穆清哑声道:“我已经是望舒门的掌门人了。”

周绛云“呀”了一声,他又上上下下地看了穆清一眼,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犯傻呢?”

穆清惨然一笑,却是毫无悔意,斩钉截铁地道:“门派存亡从不系于一人之身,我死了自有我师父在,我师父殉道也有我师妹在,就算我们都不在了,只要望舒门风骨不折,天下女儿就不失剑心,早晚有一日会有后来者复我望舒之名!”

周绛云微怔,随即由衷地赞道:“好女子,可惜养虎为患这种事,本座玩过一次,已经够了。”

这一个“了”字才刚传入穆清耳中,玄蛇鞭已呼啸而来,只一霎就越过数丈扑至她面前,长剑自下而上斜斩过去,鞭头在剑上疾点三下,犹如灵蛇吐信,三股劲力接踵相撞,整把剑断成了四截。

下一刻,毒蛇张开大口露出獠牙,鞭子即将缠上她的脖颈,火浪般炽热的劲力已将风点燃,穆清甚至有了种置身火海的错觉。

她毫不怀疑,自己的颈骨会在一瞬间被玄蛇鞭绞断,都说人在死后不会立即失去意识,或许她还能听到颈骨断裂的声音。

“铮——”

耳畔响起一声剑鸣,冰冷的利刃贴着穆清颈侧刺了出去,在这电光火石间也不知持剑之人是如何辨位,剑尖正正撞上鞭头,迸出一串火星,旋即剑尖一晃一颤,复又一牵一荡,仿佛打中毒蛇七寸,这奇长无比的鞭子兜转而回,垂在了周绛云脚边。

“清儿,你……可吓死我了。”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穆清在鬼门关前都不曾眨过一下的眼睛突兀剧颤,她喉头一堵,血混着气一同涌上来,当即回过了头,眸中登时映入一道青影。

眼前人是梦中人。

血和泪,伤与尘,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斑驳了穆清整张脸,而她扬起了唇。

“煜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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