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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驶离港口,并离得越来越远。双脚跨立在港口两侧的太阳神巨像依旧以其骄傲的姿态高举火炬,那昼夜不熄的灯火似乎正在向所有人传递这样一个讯息——光明与希望。
海浪拍打在船舶身上,船头破开尖塔似的向岸边涌去的浪花,一往无前的向前行驶。洛衍一下子没什么睡意,可能是因为很久没有一个人住了,所以感到很不适应。她走到甲板上,身体倚靠护栏,视线则投向漆黑的海水。鼻息间飘来海的腥咸味,耳边则是海浪扑打的啪拉声。
头顶的月亮隐在层层乌云下,月光浅淡,只有些微余光洒落在海面上,但这些星星点点的光芒在海浪的涌动中又很快消失不见了。
自从那天晚上和亚罗安一起看过万家灯火后,天气一直都不大好,雾霾笼罩,PM2.5爆表,空中的云朵又脏又厚,把太阳遮了个严实。不过既然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18年,她自然早就习惯了。
天空突然飘起鹅毛大雪,并且开始下起毛毛雨。这种海上独有的突兀天气就像是亚罗安这个人一样,毫无征兆就闯入别人的世界里,令人抵抗不能。不过洛衍到不讨厌这样,她反而很喜欢下雪天,那种纯净银白的雪花在某些程度上就像是悲伤一样,仿佛天地都为之悸动。不是有个心理学家曾经说过么:悲伤最为纯净,那仿佛是来自天堂的美音。
思绪渐渐飘散开来,洛衍沉入自己的精神图景中——这是一片极荒芜的世界,且天地间的距离看上去很近,云层翻滚,移动迅速,人微微抬头,好像伸手就能够到天空。一望无际的荒地上,偶尔能看见几株绿色的小草——这种绿意在几个月之前还是没有的,大地、天空、山川……种种种种都是灰色的。世界的主基调是悲伤,但悲伤被压抑,只通过咆哮的狂风传递出阵阵呜咽的哀鸣,洛衍轻车熟路的走在路上,很快便登上了一座山的山顶,远眺是汪洋大海,只是大海的颜色是灰色的。
正在这个时候,埋藏在地底下不知多深处的世界之钟指针拨向了正上方,一轮巨大且金灿灿的太阳正从地平线底下一点一点向上挪出来,它周边缠绕的绚烂光芒冲破黑暗的枷锁,一束束金光像是火苗点燃了衣角,以燎原之势迅速蔓延开来。
天空被细密的金色光点穿透分割,光线的尽头不断向远方拉伸、扩张、撕裂,很快,头顶灰蒙蒙的苍穹就被金线布满了,它像是一块玻璃从中心散开无数细纹,一种属于太阳的力量在刹那间爆发出来,整个世界被填充成耀眼的金色。
温暖的光舔舐过肌肤,温度适宜,洛衍的黑眸都被金色点缀了,她沉静地望着眼前的画面,继续前进。
离世界的中心越近,金色的光芒就越浅。原先一直以为精神图景里已经大变样了,精神状态变好了,但当自己真的深究下去,才发现这种变化只是表面的——只是为了迁就其他人而产生的虚假的幻想,像是泡影,一喷即碎。
身边逐渐出现一些黑色的影子,起初这些影子的颜色很淡,像水墨画里笔锋最淡时候的颜色。但愈往前,这些影子的颜色就越黑,到后来,它们的黑浓得令人害怕,五官也十分清晰——那张脸与洛衍很相似,同样是普通的五官,不薄不厚的嘴唇,立挺的鼻梁……它们嘴巴微张,似乎在做诧异状。洛
衍脸颊肌肉收紧,她继续往深处去,直至被越来越多的影子淹没。
一种丧失感在心底油然而生——说不清是怎么样的感觉,只是觉得身体里的某一部分似乎在流失,心口处像破了个洞,无数细微的丧失最后组成了巨大的丧失,整个人空的不得了。洛衍眼神平静,她想做出气愤的表情去对这些影子说:“滚开!”但是心底的气愤涌不上来,心好像变成了一个底部朝下的漏斗,气愤反而开始像反方向流失。
“我……”洛衍张张嘴,她想说什么的,但是恍然间她又不知道自己刚刚想说什么了,只是心里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胸口堵得厉害。
欲望———
耳边突然飘来熟悉的声音。
洛衍兀地抬头,谁,谁在说话?
欲望—欲望——欲望——
声音陡然变得尖锐,最后转为嚣张的尖啸,然后这种刺耳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急促,仿佛在脑海里打起了擂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
欲望欲望欲望欲望欲望———
无数黑影的嘴巴一张一合,它们的表情夸张到诡异,眼神恶毒到……怜悯?
咔啦———
巨大的镣铐互相撞击。
咔啦咔啦——
一架直/插/入云的几乎占据了半个世界的十字架出现在不远处。
天空开始飘雪,雪花晶莹剔透。数不清的雪花汇聚成一条条向下倾泻的瀑布,世界似乎变成一片汪洋,将将倾覆。
眼前景象一转,洛衍就出现在巨大的十字架的顶部,她全身只着单衣,冰冷的镣铐狠狠地困住她,铐身不断上下摩擦收紧,手腕上的肌肤即刻被磨破,白色单衣很快沁出血迹。“哼……”嘴里发出忍耐的音节,洛衍在世界的高处向另半边世界看去——那边依旧金光璀璨,绚烂绮丽的光点像是交织成一片金色海洋,无数金色尘埃升起,美得如梦如幻。
然后太阳不断升起降下,好像永无休止的核聚变。一切都在向着名为极端的方向前进。
洛衍收回视线,耳边难听嘶哑的声音还在咆哮,它们异口同声,且声嘶力竭。
欲望——欲望——欲望———
欲望是罪——
你有什么资格拥有欲望——
你该死——
该死该死该死——
洛衍冷眼盯着脚下无数黑影咆哮,她脸上满是漠然。当这些声音听多了,自然也不再害怕,甚至会觉得它们也很可悲的,因为它们不过是一张张纸老虎,除了言语上的优势,其他什么也没有。
“呼......”轻轻吐出一口气,洛衍抬起头,视线虚虚地落在天空上——那里有一个巨大的豁口,它的边缘参差不齐,点点碎屑从边缘处向外界散去——这是她精神图景里的崩坍点,自从虫族黑洞回来后,这个豁口就存在了,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变得越来越大。可以想象,如果有一天洛衍的整个精神图景都崩坍完了,那她整个人就将陷入永恒的沉睡中。
豁口外是如宇宙般纯粹的黑夜,那里散发着寂寥的气息,偶有流星划过,分外诱人。至此,洛衍完成了对自身精神图景的整个重新审视:精神世界被划分为互不干涉的两极,一极是极端的绚烂,一极是极端的荒凉,并且她的整个精神正在以不可阻挡的趋势慢慢崩溃。
从精神图景里退出来,雪花已经落满肩头,洛衍把肩膀上的雪掸掉,又站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冻僵了,露在空气中的脸被冻得麻木。甲板上白皑皑一片,有船员开始出来铲雪,但更多的人则开始搬东西,一些物资容易被冻坏,所以要赶紧转移地方。洛衍看着一下子热闹起来的四周,心里的茫然变得越来越大,她把领子竖起来遮住脸颊,然后搓搓手回到客舱。欲望?回想起在精神图景里遭受到的声声质问。洛衍苦笑道:“又有哪种欲望比渴望顺从更强大呢?”
船的总航程在一周左右,路线从A区希望港口出发直达C区,中途在B区的钢铁港口停靠两个小时补充物资。联邦的每一个区都有其特点,A区主要是繁华与高科技,B区是一座钢铁城市,整个城市的基调就是金属的刚硬与冰冷。天空上铺设着无数环形的铁轨,它们以精准的高度差一层层向下衔接将城市包裹其中。在它们的怀抱里,无数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但无一例外的,它们的表面都覆盖着厚厚的钢铁皮,甚至有些建筑表面都没有窗户。就是这样一座城市,它从正中心的地方延伸出数条长长的通道,这些通道把近海处的海域切分成无数块。
海港刚进去的时候,港口上方架着一面钢铁制成的穹顶式大棚,在这个棚下面,外界的阳光照不进来,里面只能靠大型聚光灯来照明,偏偏这些灯安放的位置很高,所以光线打下来还是有些分散,照明力度不够。洛衍乘坐的客船被专门引到了东南角——那里是专门停靠客船的,并且有专门的物资采集处。当船舶停靠后,岸边会有相关工作人员打开堤岸外侧的照明灯,然后他会与客船船长核对相关的船只信息,之后两个小时的物资采集时间,客船上的客人只被允许在港口里面走一走,稍微活动一下,不允许走远。
洛衍本来奇怪B区的建筑为什么都覆盖着厚厚的钢铁,这个原因她很快就知道了。当船长和船员们开始在岸上往船上搬运物资的时候,海港上方的钢铁棚顶突然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然后便是,“砰砰砰———”相继又出现数声闷响。
洛衍跑到岸上抬头望顶,心里有丝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接下来一阵尖锐的怪物嘶吼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