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赵伯霈来时只需要不到五日的路,回程却走了足足半个多月,凌熠这些日子躺在马车里,一次都没有醒过。赵伯霈只能通过他胸口微弱的起伏判断他还活着,每天提心吊胆,生怕他那丝游离的残魂忽然就离开了这具苍白的躯体。虽说罕惑说他不会有性命之忧,但也难保不是为了避免他迁怒而骗他的。
赵伯霈没耐心等着一路晃到遂莫,就近到了瀚东城便急吼吼地把一众军医甚至是江湖郎中都叫到凌熠床前了,就差下令“治不好,本王要你们陪葬”这种威胁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下死命令的原因,无论是谁来看过,面对赵伯霈都只是沉默,不约而同地叹一口气,复又摇摇头,大概是要准备后事的意思。
赵伯霈终于见这一套动作见烦了,挥了挥还没来得及换下的一身沾满北方风尘的衣袖,让这帮庸医滚了。
赵伯霈坐在凌熠床边,深深地看了一眼他,抓起他垂在床边那只苍白的手,紧紧攥在手里,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去,轻轻叫了一声“煜焱”。
他那张从来都贴着一张笑嘻嘻的面皮的脸上难得挂了几滴泪,在幽暗的屋子里显得格外脆弱,他那声呜咽在喉咙里憋了十几日,终于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从后头泄了出来。
这时候他手里握着的那只手动了动,修长冰凉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替他把泪滴抹去了。
赵伯霈连忙抬起头,又惊又喜地看向凌熠,只见他眼睫抖了抖,然后悠悠地睁开一条缝,随后又像是久未见光觉得那一点微弱的烛火也分外刺眼一样,又闭上了眼。
赵伯霈像是沙漠旅人终于看见一块绿洲一般,赶紧往他旁边坐了坐,替他挡住了光,将手里那只手攥得更加紧,惊道:“你醒了?”
凌熠眼皮又抖了抖这才适应了光线,他眼神虚晃了片刻才把视线定格在赵伯霈身上,十分费力地勾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道:“师兄别哭……我心疼。”
赵伯霈:“……”这怎么一醒来就拨撩他!
赵伯霈惊讶的劲头过去了,生怕他这一下是回光返照,赶忙“腾”地站起来,想要叫刚才轰走的庸医来,被凌熠轻轻拽着衣袖拽回来了。
只见凌熠依旧带着那难看的笑容,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不必……不必担心,我醒来了就不会再晕过去了。”
赵伯霈担忧地打量了他一遍,确定他大概只是刚醒来有点虚,这才放下一点心来,皱起眉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没人能伤你吗?”
凌熠把脑袋转到了背光的一面,显然是不太想说,赵伯霈也不太舍得逼问他一个伤患,站起身来:“你好几天没有吃过东西了,我叫人给你准备一些。”
凌熠骤然出了声:“师兄”,赵伯霈闻言看向他,只见他眯起眼睛像只狐狸一样,又说道,“我想吃你煮的面。”
赵伯霈:“……”这是撒娇鬼上身了?
他向来愿意惯着凌熠,这时候也完全没有抵抗力,只好要星星也上天给摘,何况一碗面。
赵伯霈赶忙给小妖精煮面去了,凌熠看他走了,五官才狠狠地纠结在了一起,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冒了出来,他捂住腹部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在床上打了个滚。
他一边忍痛,一边用终于清醒起来的脑袋开始想那小鬼捅他那把刀到底有什么玄机?竟然能压制他身体里的妖力。他那些曾经看过的无数志怪闲书话本条分缕析地在他脑海里铺陈开来,那些神神鬼鬼被当成哄小孩子的故事未必都是空穴来风。
一幅幅画面在凌熠脑子里飞快地闪过,最后定格在了干将莫邪锻造的一把七星宝刀上,传说中可以积攒天地灵气于其中,凌熠搜寻着大脑里的回忆,那把没入他身体的刀……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干将神刀?
随后他又想起了天元山一带流传许久的山鬼传说,还有那一场时不时出现在他梦境里的漫天大火,凌熠的眉头锁得愈发狠起来,身体周围涌起了淡淡的黑雾。
这时候赵伯霈推门进来了,凌熠的五感虽然没有恢复到平日那样的程度,但是一股闻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的香味还是横冲直撞地进了他的鼻子。
凌熠赶忙强行压回了身边的黑雾,将蜷缩在一起的身体放松下来,顺便在被子上抹了一把汗,翻身笑眯眯地看着赵伯霈。
赵伯霈一心在保持那碗汤汁浓郁的面平稳上,没有注意到他那点小动作。先是走过来把面放在床边,又慢慢把凌熠扶起来靠在他身上,才把碗递给了他。
凌熠那双手端着一只烫手的碗,呼哧呼哧地换手端着,在赵伯霈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吸溜面条。
赵伯霈小心翼翼地在他身后环着他生怕他出问题,但是看他低着头吃面的样子,也很难和他前些日子打算随时准备驾鹤西去的样子联系在一起,微微放下心来,打算稍作观察再说。
凌熠感觉得到身后挥之不去的愁云,心里有股暖意,难得这世界上还有人担心他。赵伯霈这碗面煮的不算多,大概是怕他刚醒来好几天没有进食身体不适应。他小口小口吸溜完了那碗面,把碗轻轻丢在一边,往赵伯霈肩窝一蹭,宽慰道:“没事了,那把刀或许有些问题,以后注意就是了,他只能稍作压制,伤口只是恢复起来慢一点罢了。”
赵伯霈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心思全停留在了“稍作”上,什么叫稍作压制?非要一刀捅死你才叫完全压制吗?
凌熠不知道自己那个字眼捅了马蜂窝,见赵伯霈脸色比刚才还黑,赶忙使出了杀手锏:“你不是向我辞官嘛,不如我借此机会如你所愿?”
“你说什么?”赵伯霈被他平地一个惊雷吓了一跳,险些把他从怀里推出去。
凌熠清楚地感觉到靠着的胸膛震了一下,心里笑开了,生出几分逗他的心思,便满不在乎地说道:“没听到就当我没说?”
赵伯霈一把把他箍在怀里,一口不算平稳的滚烫气息打在凌熠脖子上,酥酥麻麻地。凌熠不由得激灵了一下,觉得此事要坏,生怕他兽性大发干出点什么事情来,赶忙弯腰捂住腹部的伤口,“哎呦”了一声。
赵伯霈回过神来,赶紧松开他,就要扒他的衣服。
凌熠:“?”
两人纠缠了片刻,都觉出不对来,赵伯霈一边稳住他,一边说道:“你成天想什么呢,我看看你伤口怎么样了。”
凌熠这才将信将疑地撒开了拽着衣襟的手,让他拆了腹部的绷带查看。赵伯霈虽然借机吃了几口豆腐,但也没真的禽兽到趁人不备下手的地步。
赵伯霈做起这些照顾人的事情一点没有天皇贵胄的架子,不管是从那碗少了鸡蛋壳的面,还是从他给凌熠换药细致缜密的手法上都可见一斑。
凌熠看着他低下头之后更显得深邃的眉眼,不禁笑了笑,这时候赵伯霈手上动作没停,闷声问了一句:“你刚才说的可当真?”
凌熠“嗯”了一声,道:“一言既出,就没有收回的道理。不过……此前还有一件事情一定要做。”
赵伯霈狐疑地抬起头,心想这小妖精别刚死里逃生就打什么鬼主意吧?
凌熠看他这副表情实在是忍俊不禁,摸了摸赵伯霈的脸,说道:“你那表弟还想娶凌鸢吗?”
赵伯霈一夜之间遭遇两道惊雷,可以反应速度依旧没跟上,被他这话说得一愣。
凌熠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要辞官,以后打成稀泥也和我一个姓凌的没有半点关系了,何不成全有情人呢?”
赵伯霈哪怕原本觉得这人说的话里还有一点不可信之处,现在那一星半点的不信也全然没了。他三下五除二地把包扎的收尾动作做完,迫不及待地把衣衫不整的凌熠按在了床上,趁他没反应过来,已经把他那张薄薄的嘴唇含进了嘴里。
这个亲吻里包含了太多太多,险些生离死别的心有余悸,终于能得长相思守的珍惜,以至于赵伯霈一张擅巧言的嘴也难以说出应景的话,只好做点从两人在三族分开时就想做的事情。
最后赵伯霈还是顾及凌熠身上的伤口,吃够了豆腐,就放开了喘息不止,面皮上浮起薄红的凌大相爷。
凌熠右脸上伤口未愈合,那一道鲜明的眼红色给这人平日里对着旁人那副难以逼视的冰冷神色多填了几分柔软可欺的感觉,他原本就生得让旁人心生惭愧,如今到更像是将脸上那几分颜色都融进了那一道结了痂的伤口上一般,看得赵伯霈春心萌动。
他深觉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干点什么减缓凌熠伤口愈合的事情,赶紧趁这最后的几分理智爬了起来,说道:“那什么……我就住在旁边,你有事喊我。”
凌熠看着赵伯霈落荒而逃,不由得笑了笑,整理好自己被他扯得乱七八糟的衣服,此情此景竟难得让他品出了几分缠绵的味道。
他想过要去天边看海,去海边望天,但是想来天地之大也只有他孤身一人罢了,他从不敢奢求有人能和他一起纠纠缠缠地慢慢生长,他在心里默默向那不知存不存在的鬼神祈祷过,可能是他们当真听到了,便送了一个赵伯霈给他。
他像是一颗孤独生长的藤曼,如今有了赵伯霈就像是终于有了可以依附的脊梁,于是他便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了,一心只想围着他把分秒都无限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