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熠想起刚樊赫的样子直觉得好笑,这樊赫十七岁,和赵伯霈年纪一样,不过赵伯霈虽然时常插科打诨,把身边的将军气得恨不得直接打他一顿,但是整个人温文却又带着几分凌厉之气,是个钟灵毓秀的人物,而眼前这个怕是继承了这万贯家财,也要千金散去吧。又想到这樊员外取名也真够土气的,先是去个赫,大约是取了个“赫赫有名”的意思,有了二儿子,又取了个煊,大约是后知后觉地说个“煊赫之家”的意思,只是这两位年龄颠倒,怎么听都有点让人贻笑大方的意思。
凌熠想着想着思绪就走远了,坐在最后面走了个神,被那花白胡子老头打了一戒尺,凌熠连忙收好已经飞出万里的思绪,坐正身体,摆出一副知错就改的乖巧样子。那一戒尺让他想起了幼时挨过的无数次打,就像是童年的噩梦一般,着实是不愿意再回顾了。
这酸腐老头念书着实没意思,凌熠想虽然没学到什么有用的,可倒也算是长了见识,这世上居然还真有人念书比他那便宜爹还难听?也难怪这樊家世代没出过什么正经读书人,若说这么读书除了助眠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功效,那就只有逼他们进帐房了吧,看来樊家多商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凌熠设身处地地想了一番,觉得听着老头念叨,还真不如算盘珠子听起来清脆痛快。
凌熠前一夜本就没怎么睡,如今绝佳催眠曲转着圈灌进他的脑子里,一阵一阵的困意汹涌袭来,最后实在抵挡不住,拖着脸睡过去了,可能是睡觉姿势维持得比较端正,那老头眼神也不算好,就这么混了过去。凌熠隐约听到一声“今日到此为止”,困意就像来时汹涌一样,也一下子散了个干净。
“凌鸢,走啦。”凌熠看着一边神智明显也不怎么清醒的妹妹,觉得很心疼,启蒙老师就遇上这么个骗钱不倦毁人也不倦的先生可真是不幸。
“哥哥。”凌鸢晕晕乎乎地应了一句,便被凌熠一把拎走了。
樊赫大约也是被念叨晕了,等他回过神想找凌熠麻烦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人影。于是他身前那张课桌可算是倒了霉,替凌熠受了一拳。
凌熠还惦记着赵伯霈说要带他去见黎老爷子的事,便想着要溜出去,但是又着实担心有人来找凌鸢的麻烦,猛然想起那堂哥樊煊,看着像个敦厚可靠的人,应该不至于欺负自己的堂妹吧。
凌熠带着凌鸢躲在他们下课要经过的门廊,等着樊煊,这酸腐先生讲经论道十分无趣,但这樊煊竟是真的喜欢念书,上学时便听的认真,下了课还要比同窗多留一段时间,向老师提一些问题。总之不知收效如何,有心总是好的。凌熠等了一会,才见那人抱着几本书神情严肃地走了出来,像是在思考什么,被凌熠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里?”樊煊回了神问道。
凌熠把凌鸢拉过来,笑道:“我有事出一趟门,想托堂哥帮我照看一下妹妹。”
樊煊刚坐在樊赫旁边也大约感觉到了他对凌熠的敌意,想了想便应了下来,又道:“堂弟要去哪里,老师今天布置的作业可曾完成?”
凌熠一听脑袋就大了,这怎么走了个白胡子老头,又来了个小老头,赶忙笑道:“我早些回来便是,多谢堂哥了。”说完就撒腿跑了。
凌熠到了赵伯霈下榻那客栈,推门便见他那案上放着不少书卷,他本人坐在案后手里也拿着一本,坐是坐不正经的,但眼神看起来还是挺正经的。见他来了,便放下了书,笑道:“来了啊,稍事休息,我们用过午饭后过去。”
席间凌熠向英将军提出了一个想了很久都没有答案的问题:二殿下怎么这么爱读书?
英将军先是笑了一下表示不屑,然后看到赵伯霈没注意到他,偷偷在凌熠耳边说:“下午怕黎老爷子问他呗,他巴不得你晚几天来呢。”
凌熠:“……”
好嘛,敢情是临时抱佛脚。
黎老爷子住在京临边上一处宅子里,宅子不算大,但是一个人住也是绰绰有余了。黎清前半辈子都给了江山社稷,一心推崇变法,个人的事情倒是不怎么上心,一直拖到很久才娶了妻,生了个儿子,可能是黎老爷子天生人如其名是个心怀家国苍生的,对那小家伙花的心思不多,要求倒还很严格,刚够入伍年龄便把儿子弄去参军了,不管夫人怎么求情都扯不动黎清那颗坚硬的心。再后来,燕国就算不打别人,也总要抵御其他国的侵犯,终于他那儿子没在了北契人的刀剑下,黎夫人听闻中日以泪洗面,不久便郁郁而终,他又横遭贬谪,到最后还是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赵伯霈带着凌熠一道去了黎老爷子的宅子,黎清一直以来都很看不惯他那一套龙子皇孙的骄奢做派,于是赵伯霈也不愿讨老师嫌,早早把一身华府换了一身简单的,顺便把英奇等人遣散了。
凌熠从小不怎么爱念书,也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时至今日,才终于生出一点后悔来,生怕自己在这当代大儒面前露了怯,显得才疏学浅、见识浅薄。凌熠能感觉到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微微攥了攥拳头,赵伯霈看了看他有些紧绷的肩膀,就拍拍他,轻声说道,“老师人很好,最不喜欢的也不过是心术不正之人,你又不是,怕什么。老师有时说话比较……直接,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好。”凌熠听闻此话便放松了许多,心想:本就才疏学浅,还怕人说吗?
两人在门外等候片刻,那书童便出来引他们进去。
这院落虽在闹市中,但却偏偏像是一片世外桃源,院中有一小片竹林,像是可以隔绝外界一切喧嚣,难得有这一片清净。
这宅子里就三两间房,看着也颇为简陋,那黎老爷子站在庭前描画着什么,见两人来了,也只是施舍了一个眼神给他们,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伯霈见他不说话也不着急,就微微欠身,站在一边静静等着,凌熠见状也跟着他一起等在旁边。凌熠偷偷抬眼看那宣纸上的黑白交错,是在画这院子里的竹子,苍劲有力,让人很难想象这执笔的人已年过六旬。
黎清不消多时便画完了,轻轻把笔放好,才抬起了头,问道:“小殿下来此有何贵干啊?”
赵伯霈一听这久违的不客气的语气竟然觉得十分亲切,便笑答道:“许久不见老师,挂念至极,听闻老师在此,便前来一拜。”
黎清也是许久未听闻他这张口就来的扯淡,不由怒想,“我用得着你再给我念一遍拜帖吗?”
原本不愿见他在宫闱里学些鬼蜮伎俩,但经过这人世沧桑万千,也没有那么多抵触了,天家无父子,兄弟手足自相残杀也时有之,能虚与委蛇、明哲保身也算是一件好事了。
“我早不是太傅,不敢领小殿下老师之称,再者我身体还算硬朗,不劳小殿下挂念了。”黎清教他多年,对付这小殿下的鬼话自有一套方法。凡是他那写鬼话都是给聪明鬼听的,只要当个正常人假装听不明白,他便也没办法了。赵伯霈一上来就遭遇了一个闭门羹,不由咂舌,这脾气还是这么爆,脸上还是笑眯眯地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师一日教我,我便终生是老师的学生,于那虚名有何关系?”又如实把此来目的如实道来;“此次前来,还有些困惑难解,想求老师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