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夏,山寺清凉,梁玉正在与吕娘子对坐下棋。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
“铁笊篱”的传闻还没凉,追杀亲兄的新事又火了起来,南氏也放弃了把女儿捂在家里?、等消息凉一凉再叫她出门装大家闺秀的计划。南氏一不管她,梁玉也就懒得再看别人的脸了,就说要出门散散心去。
近来她颇有些火气。御史台的线索断了,她还在愁怎么找线头,家里?上?下丝丝不满的味道?又逸散出来,令她很是不快。梁满仓不满于家长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明里?暗里?说了许多?次,他是“老子”。嫂子们对她管事太多?也颇有微词,婆婆管着就算了,小姑子又算老几?侄女们还安静,六哥又觉得在外面昏倒很丢脸。及至知道?与他赌钱的小官出了事,梁六郎又很不好意?思,越发不想见?妹妹。
然?而,他们一旦在其他地方有了不如意?或者彼此之间?有了矛盾,又喜欢叫她“你去跟宫里?说,叫宫里?评评理”。谁叫梁玉有门籍呢?梁满仓端着父亲的架子,话还不算多?,梁大嫂就没那么多?忌讳了,直接说“我?要是能进宫我?就自己?说了”。
显然?,大家对家里?只能有她一个人跟宫里?接触颇为不满。君臣父子兄弟,这次序是天经?地义的,几曾见?未出阁的闺女能往宫里?跑,爹娘兄嫂反而没这个资格的呢?又忌惮她,又要支使她。
既然?你有了这个资格,你还是这个家里?的人,你排行又在最末,这个家里?的事就支使得动你,你就还得去——他们突然?不怕她的菜刀了。
理由正当、逻辑完美,既合理又合法。
梁六郎赌博固然?不对,吓昏了更是丢人丢得满城皆知。但是犯官在御史台自杀,皇帝脸上?过不去,又要安抚太子,也觉得梁家这也是池鱼之殃,竟又赏赐安抚。于是争相登门拜访的人是真的拦都拦不住了,随之而来的是种种厚礼。
金银珠宝往家里?涌,彻底超出了想象与掌控,多?得让梁满仓看了之后真的昏倒了。有了前车之鉴,梁家这回没有忙着请大夫,由南氏拿起瓢来泼了一瓢凉水,才?将人救活。梁满仓醒了之后整个人都变了,也肯开宴席了,也给大家涨月钱了,他还肯大手?笔赏人,大把花钱买东西了!就是宴会上?的宾客什么货色都有,乱七八糟。
梁玉怕再在家里?呆下去,会忍不住砍人,打算出去散心,养养精神回来接着干。梁满仓是不愿意?女儿“四处野”的,南氏点头同?意?了:“闺女我?来管,你管好你儿子吧!放着出去赌钱,那不是你点的头?”梁满仓与她争吵一番,以为到了京城,就得按京城的规矩来,喝酒赌钱骑马打猎那都是这边的风俗,“你当还是在乡下土里?刨食呐?”
他转变得倒快,南氏也回了一句:“我?看贵人家的小娘子比我?玉出格的多?了去了,咋人家爹就能老实看着,你就非得蹦得比兔子还高哩?”
梁满仓被老妻噎了,恨恨地骂了一句:“她都是你惯坏的,败家的老娘们。女人当家,墙倒屋塌!”便不再管了。
南氏心疼女儿,拉过梁玉说:“咱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你这两样都没干,就挺起胸脯来做人!别听他们唧歪!我?看她们又欠收拾哩!我?来收拾她们!”
梁玉笑笑:“我?回来给她们带花儿。”
南氏冷笑道?:“她们才?看不上?哩!打量着当了太子舅爷家,就都抖起来了!都说宋郎君好,我?看宋郎君干错了,就得紧着她们,叫她们手?里?没有一文钱,就都老实了!”
“看不上?也要带的,”梁玉笑笑,“再请几卷经?来给娘。”
“我?又不识个字,”南氏嗔了一句,又让她带着吕娘子一道?出,路上?有个照应,又说,“你那点钱,省着点儿花,大手?大脚的,你没个钱傍身?,可怎么办?听我?的,什么大方的名声都没用,自己?手?里?有倚仗才?是最好的。”
叮嘱了许多?,南氏才?放女儿出去。
梁玉就与吕娘子到了小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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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娘子看着梁家的情形,恨不得现?在就去给佛祖上?炷香好好谢谢。她这里?使千斤的力,不如墙角自己?塌了!梁满仓真是个瞎子,竟然?看不出来这些儿女里?,女儿比儿子有才?得多?,还要妄想着撑他的“权威”,这土包子的见?识,撑死也就是个小财主。
按下一子,吕娘子含笑道?:“承让,这局又是我?的了。”
梁玉才?学下棋,输了也不生气,投子道?:“输了,输了。”
吕娘子一语双关:“三娘何必泄气?”
“又来!”
“好好好,不说虚的,只说实的。三娘打算怎么办?”
梁玉捏着团扇,仰头看着头上?古树团团的绿叶,轻声道?:“吕师,你的意?思我?明白。我?这一家人,上?了京,确实是叫人看笑话来的。吕师想想,要在乡下,我?们拼死累活,再没个天灾人祸,拼个二?、三十年,兴许就能不用自己?刨食了,再过个二?、三十年,兴许产业能大一些。家里?不出败子、老天爷再赏饭,熬个三、五代人,就能奔着京城来了。现?如今省了这么多?的功夫,不得付出点代价吗?”
吕娘子道?:“三娘看似果断,心肠还是太软。”
梁玉笑了:“咱们说好了,要叫他们尝点教训。”
“不是尝教训,”吕娘子正色道?,“尝教训有什么意?思?我?说的是,受点教训,长点记性。我?看他们走偏了,那三娘自己?呢?你吃到教训,品出味儿了吗?”
梁玉道?:“是啊。”
梁玉说了两个字,就什么都不再讲了,吕娘子也识趣,也不多?逼问。梁玉既是她相中?的聪明人,必是已有所察觉了。梁家的种种矛盾、种种不妥,以及……吕娘子的意?思。如果逼得太狠,吕娘子怕把梁玉逼得远离了自己?,那岂不难过。
吕娘子开始拣棋子,梁玉也慢慢伸出手?来,黑白二?子渐渐分开收拢。梁玉慢慢地说:“这一家人,在老家好好的,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的,都听话。现?在……唉……我?真想回到从前啊。”
吕娘子笑了:“只怕他们不愿意?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了。三娘也说,要付出代价的。”
“我?想明白了,吕师见?过装在布袋里?的面粉吗?夯实了,解开布袋,面还是聚在一起,袋上?的褶子都还印在上?头。解开袋子不去管它,它慢慢就塌了,崩得到处都是粉末。我?想给它调水进去,揉作一团,塑个人模样出来。我?找的办法是读书。”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梁玉又说:“宋郎君难道?做错了吗?没有,他是想把家里?理出个人样子来的,可是呀,没有水调着,揉不成形啊。吕师,我?是真为难。我?又不是缺心眼儿,我?能不知道?阿爹想的是什么吗?我?能不知道?我?现?在遇到的是什么事吗?吕师,我?能不生气吗?我?的气性多?大呀?可家是他的,他得说了算!不然?这家就散了!本来就叫人瞧不起,我?自己?还要再不干人事吗?”
吕娘子叹息良久,冷不丁冒出一句来:“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令尊就是德不配位。”【1】
“这又是哪里?的典故?要读的书可真多?——那我?就是力小而任重了,”梁玉先是自嘲,旋即正色道?,“我?爹没有缺德的地方。药人的没吃,违法的没干,吕师,我?们就是没有打小能读书学道?理的好命。打小地方出来,见?识没跟上?。”
“三娘怎么会是力小而任重呢?力小而任重的是令尊。令尊能应付得了京城这滩浑水吗?应付不了要怎么办?三娘问问自己?,令尊听你的劝吗?要门籍,哈?圣人为什么不给他?!府上?先生也有了,学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有治理一县才?能的人,让他治国,就要误国,他自己?也会成为罪人。那是害了他!”
梁玉道?:“吕师,都说我?比侄女们聪明伶俐长得好,你知道?为什么吗?这哪是什么天生呢?聪明伶俐是因为我?打小是被惯着的,惯得我?胆子比天大而已。您看富贵人家的孩子比穷人家的长得就好看、就大气,人家吃得饱穿得暖,自然?长得高大白净。我?呢?我?娘从每人碗里?多?刮一勺子给我?,我?就能吃饱,她不会再刮一勺给别个人。我?得领这份情。你容我?再试一次,好吗?毕竟一家人,有脸没脸都是捆在一块儿的。”
她没有问吕娘子,翻脸了要怎么办,吕娘子从头到尾也没有讲,但是两人都知道?,一旦有那么一天,办法肯定是有的。像她们这样的人,又何止走一步看三步呢?得十步、百步往外看。翻脸之前,该尝试的努力还是要试一试的。
“当然?好,”吕娘子答得痛快,“三娘如果不是这样的心肠,也不会这么讨人喜欢。我?只怕三娘面对的不是一袋面粉,是一袋沙子。”
【而我?在披沙拣金。】吕娘子默默地加了一句。她也听出来了,梁玉对自己?家人也不算不明白,毕竟是个被捧着长大的姑娘,对家里?还有感情。吕娘子很看好梁满仓的带领下,会把这点感情消磨掉。
吕娘子说得毫不留情,梁玉也没有生气,自家那个样子,难怪吕娘子这样的人会不满,她笑笑:“来都来了,还是拜拜菩萨吧,心静。”
吕娘子也起身?,故作不经?意?状地说:“说起一家人,婕妤与贤妃,也算是一家人吧?”说完,自己?笑了。
梁玉道?:“这样说就没意?思啦。要是有人造反,她俩一准儿一起骂反贼。”
“好吧好吧,说说诸葛孔明吧。”
“咦?”丞相的大名梁玉还是听说过的,也有了些兴趣。
“孔明仕蜀,其弟诸葛瑾为东吴权臣,族兄诸葛诞是魏征东大将军。”
梁玉只管含笑听着,心道?,吕师虽然?是个明白人,但是不处在我?的处置上?,不知道?我?难处,她只管说、我?只管听,择其中?有用的而用就是了。不过孔明家真是有意?思,还得叫她多?讲讲。
吕娘子道?:“第一次见?面,我?就对三娘讲过,三娘与梁府,一样又不一样,日后有了夫家,与夫家也是如此,否则就会疲于奔命。但愿三娘没有忘记。”
梁玉一指前面:“到了。”
老尼奉了香来,又要敲钟念经?,吕娘子对她使了个眼色,老尼很是遗憾地带着两个徒弟闪开了。梁玉笑笑,对阿蛮道?:“跟过去,捐香油钱,别叫法师白忙了。”阿蛮低头轻笑:“是~”
梁玉往卧佛前一跪,仰面看着这佛像,良久,解下了佩刀,双手?捧着拜了三拜,再起身?,将刀交给吕娘子:“这是小先生送给我?的,说总拿菜刀不好。我?哪能不知道?动刀不好呢?不拿刀也不行,我?心里?虚,没个倚仗不行。”
“现?在不虚了吗?”吕娘子捧着刀问。
梁玉看着卧佛,轻声说:“别看六郎又吓晕了,其实他们已经?不怕我?拿刀了。为什么呢?京城有京城的规矩,规矩给了他们胆气,我?就是得听爹娘哥哥的,大家如今都不光着脚了,穿上?了鞋顾忌也就多?了。礼法真是个惹人厌的东西!它也太帮庸人的忙了。那我?再拿着刀还有什么用呢?我?爹打六郎,这回都没用亲自动手?,他叫家丁了。吕师,我?的手?会放下刀,我?的心要拿起刀。我?心里?的刀,照样杀人。”
妙目之中?,佛祖微笑,不生不灭。
吕娘子喜形于色:“三娘总能给我?惊喜。”
“咱们还是说说御史台的死人吧。”明显的设局,因为两个小官自杀,线索断了,成了一件无头公案。心里?有怀疑的人也不能就这么说出去,说出去是给别人送菜。
吕娘子精神一振:“赌徒当然?不会轻易就死,多?半是被灭口,也有可能是被拿住了把柄不得不死。总与那个‘不贤良’脱不了干系,也必是用到朝中?之人。这就容易了,盯,盯死了!专盯朝中?急于上?位的钻营小人眼里?,‘不贤良’可是奇货,必会投效。他们一动,就必有形迹,抓住了,咬着别松口,一口咬到底!我?不信圣人会纵容‘不贤良’的手?伸这么长。”
“好!”梁玉毫不犹豫地说,“我?的钱帛细软放在哪里?,吕师是知道?的,都交给吕师去办了。”
吕娘子颇有一种张良遇刘邦的豪情,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梁玉想了一想,又感慨:“可惜,咱们朝里?一个人也不认识,不,我?认识萧司空。他又不能帮我?参我?爹一本。”
吕娘子脚下一滑:“什么?”
“是啊,找点家里?的毛病,参一参,叫国法罚一罚。用眼色教不会的,就用话来教,用话教也教不听的就用鞭子教。一鞭子抽下来皮开肉绽打到白花花的骨头上?,疼得死去活来到死也忘不了。这样就能治好了。他们又不谋反,随便找个罪,不管多?重,也都不会杀他们。”梁玉打从下了决心也就有了主意?,不再像是听了吕娘子说“受点教训”之后的放纵,她开始动真格的思考了。整治自家人呗,死不了又疼得忘不掉不就得了。
梁玉一思考,吕娘子就高兴:“三娘真是英明。”胆子也够大,这就想到用官员了?“别夸了,我?这也是没办法了,但凡我?脑子要够使,就能把爹劝服了。这不是不听劝吗?”梁玉并不高兴,“总比种种过错攒在一起,叫人一块儿扳倒了数个几十条罪状罚成个死罪来得好!可惜朝里?没人呐!吕师,你说得真对,要办点事,还真要有权柄,能在朝上?说得上?话,用得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