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币上跳起了小小的火苗,呈碧绿色,悬在半空,像一盏萤火。
那横七竖八地挡在快艇前的浮尸突然有了秩序,缓缓地在快艇两侧排成队,让出了一条通路。
宣玑冲王泽打了个手势:“开船!”
盛灵渊感兴趣地望向?那硬币:“引渡灯?”
这是北原关外人的符咒,和中原修士的体系不太一样。王都沦陷的时候,很多中原人族逃到了北原,一路受尽磨难。北原又是顶苦寒贫瘠的地方,关内人去了多有水土不服,刚到的头几年,成批地倒在铺天盖地的白毛风下,当地人收尸收不过来。北原的大祭司于是在圣山脚下点了八十一盏引渡灯,这样,迷失在天寒地冻里的无名尸首就会自己循着引渡灯走到圣山下躺好,等一卷草席,不至于晾在野外,被饿绿了眼的野兽叼去。
引渡灯这种大型收尸法?术偏门偏到了无人区,连盛灵渊也只在北原见?大祭司点过一次,怎么这小妖连这也会?
快艇飞似的从浮尸丛中穿过,船往前开,燃烧的硬币就留在了原处。海面的浮尸再不纠缠快艇,秩序井然地朝那光点聚拢过去,远看,就像一群朝圣的圣徒。
半昏迷的燕秋山难以聚焦的目光也被那团火吸引了过去,瞳孔中竟隐约映出了一点光亮。
谷月汐以为他恢复意识了,连忙轻声叫道:“燕总!燕总你听得见?吗?”
“遮住他的眼睛。”宣玑说,“引渡灯是吸引亡者的。”
谷月汐一听,眼泪差点下来,连忙双手遮住燕秋山的眼睛。宣玑查看了一下燕秋山的情?况,感觉不太乐观。他们离陆地太远了,要想快点,宣玑只能想到飞过去,或者在水里用“缩地术”,这两样都不是燕秋山这情?况禁得住的。
而且伤者本人似乎没什么求生意愿。
周围的风神大部分都是他的老部下,有的在喊“坚持住”“别睡”之类,有的哭哭啼啼地回忆过往,试图用人间记忆吊住男人的一丝魂,七嘴八舌,活像群鸭开会。
然而他们的声音像隔着什么,传不到那男人的耳朵里,燕秋山的鼻息微如游丝,体温在飞快流失,即使被遮着眼睛,头仍然不由自主地往引渡灯的方向扭。
这时,旁边盛灵渊忽然在一片“呱呱”声里插了嘴:“这位燕先?生身在江湖,仍不忘大义,让人感佩,不过我有一点疑惑,你舍生忘死图什么,难道就为了毁微云的墓地么?”
他这事不关己的声音太不和谐,“坚持住”们都安静了片刻。
王泽泪眼朦胧地扭头,哽咽着问:“什么意思?”
盛灵渊凝视着那越来越远的引渡灯:“微云一生身不由己,是个可怜人,他墓里除了一腔辛酸往事,什么都没有,是谁告诉你,微云是高山人的人魔的?”
燕秋山被谷月汐遮着脸,摊在身侧的发青手指却轻轻一蜷,第一次对外界的声音有了反应。
高?山微云是武帝身边近侍,武帝灭了高?山人全族,却单单对这位小王子另眼相看,不但让他厚葬于高?山王墓,还亲手给他封印墓穴——宣玑脑子里突然就跳出了这么一段回忆。
王泽立刻注意到燕秋山的反应,意识到这是能唤回燕秋山神智的话题,连忙顺着盛灵渊的话音追问:“那魔头自己死了不算,把人家一帮没长大的小孩埋了当陪葬,这也能算可怜?”
“这些孩子并非死于他手,”盛灵渊踱到燕秋山身边,慢条斯理地说,“高?山人擅炼器,但也不是谁都能炼出有灵的极品兵器,‘天耳’大师百年不遇。那时鲛人绝迹,炼器之术也随之没落,很多传承都断了。微云是高山人最后一个珍贵的‘天耳’,堪比国宝,价值连城。可惜这宝贝长腿会走。高?山王微煜为防此人落入他族之首,便将孤儿出身的微云收为义子……后来,这只珍贵的‘耳朵’被当做国礼送到人族。他名义上是王子,其实只是个工具。墓里的孩子都是同他一处的孤儿,高?山王为了让他乖乖听话,就把这些孩子接到了王宫里‘抚养’。后来两族翻脸,微云未及提醒,高?山王以为他叛族,便把这些孩子关进了净化?鲛人血的毒气室里。微云是因此自尽的。”
微云同他主仆一场,虽无甚情?分,但看在那人小心谨慎并无错处的份上,盛灵渊还是让人把这些无处依托的小尸体都收了,一起陪进了微云墓里,算是全他们生前情?分。
盛灵渊垂下眼,摘掉袖子上的冰花,淡淡地对燕秋山说:“微云不是什么人魔,他生性懦弱,没那个本事和血性。你方才在底下,没看见?他存尸处连个封印都没有么?”
本来已经奄奄一息的燕秋山艰难地挣动了一下,在众人一阵大呼小叫里,他居然真的凝聚起一点意识,挣脱了引渡灯的蛊惑,吃力地将头扭向盛灵渊的方向。
这时,不知是谁的手表有整点报时,轻轻地亮了一下——十一点整,子夜之交到了。
刹那间,船上所有特能都感觉到了什么,只见方才还平静的海面上突然起了一阵狂风,漫天星河倏地被无中生有的浓云遮住,宣玑那枚澄澈碧绿的“引渡灯”被狂风一卷,火苗顿时变色,方才那让人宁静平和的感觉荡然无存,摇曳成了一簇鬼火。
谷月汐和张昭同时撑开防护工具,罩住燕秋山,紧接着,海面翻腾起来,水下像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浮,从群尸上层层掠过,海藻似的,起伏着时隐时现。
透视眼最先?看清了那是什么,谷月汐脸色蓦地一变,快艇上打出探照灯——只见那些尸体身上爬过的“阴影”不是海藻,也不是浪花,是密密麻麻的阴沉祭文!
引渡灯上的火苗越来越淡,最后重新变回了一枚普通的硬币,死气沉沉地掉了下去,被宣玑重新召回手里,硬币一碰到他的手,就“呲啦”一下被烧成了焦灰。
“什么情?况?”王泽作为水系外勤,虽然属于淡水品种,此时已然责无旁贷,挡在众人前面,“我们老大不是把王子的棺材板都炸翻了吗?这阴沉祭文是哪来的?还有,剑灵兄,你的意思是说,那个高?山王子不是人魔吗?那谁是?难道这墓里还封着别的东西?”
快艇的船沿上,被张昭铐在那的瞎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像是闻到了什么让人陶醉的气息,深吸了一口气,“嘿嘿”地笑了起来。
张昭被他笑?得浑身发毛,一脚踩过去:“你笑?什么!”
“我明白了,”瞎子眉飞色舞,惨白的眼珠越发骇人,“我明白了!”
“你……你明白什么了?”木偶女也被铐在船沿上,半个身体浸泡在海水里,此时她有些害怕了,总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那些幼童的浮尸一具接一具地浮上来,从她身边“游”过,原本面无表情的小脸上都挂上了诡异的微笑。
“怪不得我几次提醒过组织,说那个燕秋山首鼠两端,又不肯交心,不能信,组织都不听我的。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我们要得就是他首鼠两端,他就是个幌子。正好利用他,把你们这些小鱼小虾引出来一网打尽,”瞎子大笑起来,“我真是自作聪明!”
宣玑忍不住看了盛灵渊一眼。
如果?这是单单针对异控局,没必要这么费心——异控局的资料断档太严重了,人均历史不及格,如果?不是燕秋山故意给风神们留下线索,这些人就算偷摸搞一百次阴沉祭,异控局恐怕也发现不了,没必要脱裤子放屁。
那么他们搞这么一出,只可能是针对……
盛灵渊一低头,也笑?了。
上次在东川,他用阿洛津当诱饵,让雷劈了那幕后的白影一次,这场子,对方看来是非得要找回来了。
“高?山人中确实有一人魔,”盛灵渊说,“就是当年的高?山王……微煜。”
这名字从盛灵渊嘴里说出来的同时,也在宣玑心头一闪而过,随即,他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对应的形象——高?大、华服,髯鬓修得一丝不苟,乍一看,颇有些器宇轩昂的意思。
“微煜王这个人啊,我说他什么好呢?”盛灵渊说话间,他们的快艇已经被微云墓里的陪葬童尸团团围住了,看着让人起后颈生风,盛灵渊却插着兜,浑不在意地略微一弯腰,凑近端详着一具几乎扒上了船的小尸体,低声说,“想要的东西太多了,贪婪、愚蠢、与虎谋皮……还又老又丑。”
他话音没落,就见海水中所有的童尸都立了起来,同时睁开了眼!
“吁吁吁——”王泽吓了一哆嗦,一道细细的水墙在快艇周围立了起来,挡在尸体和船中间,“剑灵兄,咱是公职人员哈,就事论事,不搞不文明的人身攻击。”
谷月汐紧张地问:“微煜王也埋在这个海底墓里?这难道是个双层墓穴?”
“没有埋,”盛灵渊说,“他被朕……”
宣玑连忙在旁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正好掩过了盛灵渊的主语。盛灵渊好像觉得挺有意思,笑?盈盈地冲他眨了眨眼,从善如流地改了口:“……被人族凌迟了。”
“凌迟了?那把这人魔召出来把他往哪放?我们老大不是说……”王泽话没说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卧槽!”